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A(24歲,男同志,百貨專櫃人員)

 

他怏怏不樂,
伸出瘦削的胳膊;
他的聲音消沉,
他的眼睛生出銅綠。
——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〈查拉圖斯特拉的格言和歌〉

 

A的身形孱弱單薄,尤其一雙小腿弱不禁風般地風一吹就倒。我最常和他開的玩笑:如果你同你父親一起入獄,你只要身子一側就可以從柵欄越獄。用現在的審美觀來評斷,A幾乎是一張紙片人。週期性三餐不繼,造就外觀上的營養不良,也許和他十七歲初次離家出走有關。更確切地說,被父母逐出家門。

 

十七歲那年突然心血來潮(或是哪根筋不對),推開衣櫃的門,走出去向父母坦承那個最真實的自己,得到的結果就跟《孽子》開頭的片段一樣,雖然不至於像戲劇演出那般狼狽。

 

被迫離巢,連跑都還不穩便被迫學飛,青春鳥般地從鄉下飛往城市,高雄市雖然不算大,但港都之內區里鄰仍有分明的城鄉差距。A的親戚為了避免他「過早接觸親情變故」,住在臺南的三阿姨收留了他,直到高職畢業,他一個人搬到高雄市區,租了間小套房,開始真正獨自生活,送給自己的第一個成年禮是:將英文單字「FREE」以LED的電子字體刺青刺在右手上。

 

但A其實沒有意識到,他被逐出家門的那一天起,才是第一個成年禮。

 

雖然只有高職文憑,憑藉著對服飾的喜愛,他進入百貨公司擔任站到腳痠的專櫃人員,這一站就是六年。

 

專櫃人員除了要顧好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之外,還要懂得敦親睦鄰,其他櫃位的銷售員都是年齡比自己稍微年長個幾歲的小姊姊,而A清秀文弱的外表,一下子就被望遍人生百態的姊姊們看穿,從內而外的陰柔,彷彿骨子裏缺乏的鐵質永遠補不滿。

 

青春鳥沒有飛往新公園,而是停駐在充滿各樣誘惑的都會生活,除了和姊姊們結拜為手帕交,也認識了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彩虹子民,他們身上又有什麼樣的故事?會不會和自己一樣同是天涯淪落人?十八歲就體會愛情是怎麼一回事,初戀總是最美,是粉紅色棉花糖、是草莓口味的馬卡龍、是純度不高而過甜的巧克力;而第一次的性又是怎麼一回事?對方引導後的侵入,像是帶領他品嚐哥倫比亞的手沖黑咖啡而味蕾感受到餘韻的果香,完事後的酣然像喝完偏甜紅酒的一場宿醉。

 

青春是多麼美好。即使環保署要民眾時時留意PM 2.5的危害,彼時沈浸在愛情、友情中的我們,仍然覺得空氣都是多麼清新,不只是年齡上的輕盈,還有心境上懸浮飄然,足間一蹬,就能飛上天。

 

生活是一曲輕快的小調,不論音準有沒有唱在調子上,或是整首都在荒腔走板,歲月總在最歡快的時候飛梭即逝,只有夜深人靜,被熟睡的男朋友擁抱時,才會想起家庭是這些美好之中的不足。放下了二年多以來的遲疑,猶豫了很久,拿起電話撥回家,母親一句,「想回來,就回來吧。」竟然這麼簡單地就和好了。

 

A沒有搬回家,我同他這個時期,也認為自由是非常可貴的,尤其賺不了多少錢的年紀,拿不出鈔票,卻有大把的時間。家庭的裂痕算是用黏著劑補上了,但他沒有想到與原生家庭修復之後的關係,將在二十三歲時帶給他第二個成年禮。

 

也許是我過於匱乏的經驗,每次聽著「有別於常人經驗」的朋友的故事,總是難以想像他們一路走來的心境轉變。尤其是A,即將成年之際離家,擺脫了父母的管教、課業的束縛,就這個年齡的孩子來說,還有什麼是人生的桎梏?彼時我沒有意識這個問題,A也沒有,生活在誘惑的都會,使人眼光變得短淺,以及膚淺。

 

歷經幾次戀愛、分手後,A意識到自己活在視覺化社會,甚至是同志生態的高零化,男人除了得和真正的女人一樣注重保養,要在零多一寡的生態圈中成為一匹黑馬,就要有過人的外貌。微整形已經不是什麼羞於啟齒的事,從鏡中看自己,只要填充微陷的淚溝、山根拉高,再戴上牙套,自己就可以換一張臉,而這些醫美費用不是在百貨站到腳酸就能掙來。

 

A開始省吃儉用,但仍希望能趁早圓夢,遂開始利用每晚十點後的下班時間兼差,離開光亮,步向黑夜,遁入底層,開始從業男同志按摩SPA的兼職,賣得不是手藝,而是自己走偏的青春,自己姣好的容貌。男人總面朝下地趴在按摩床上,他雙手職業化地遊走、輕撫、挑逗,將男人轉向正面仰躺時,撩起對方的慾望,雙手包覆火團,直至深邃的根上燃起的火熄滅,才能和男客到浴室冷卻彼此,整套服務後收取將被店家抽取一半的費用。有時為了賺取更多的小費,得接受男客的無理要求,除了被吃豆腐,還得忍受著對方侵入式的戳刺。

 

所謂最糟糕事,莫如此甚,至少當時A是這麼以為。

 

將淚溝充填、山根塑形,戴上牙套後,最糟糕的事發生了:父親因為吸毒被捕入獄。雖然換了張自己滿意的臉,遲來的第二樣成年禮也接踵而來。

 

A的父親入獄後,家庭突然斷了經濟,所有的債務排山倒海而來。母親打電話哭著對他說,需要他分擔家用及開銷,以及幫忙償還父親在外欠下的債務。

 

面對父親的債務,家裏除了尚在念大學的妹妹,以及高中還沒畢業的弟弟之外,A是唯一能協助家庭經濟的人了。究竟A有沒有後悔在二十歲那年修復與家庭之間的關係?我始終沒有問他這個問題,但望著A單薄的身影,突然感受到原生家庭帶來的原罪,斬不斷的關係,切割不了的負累,來自血緣裏的折磨與暴力。

 

輕快的生活急轉直下,雖然以前和現在同樣是月光族,但不同的是,每個月領到的薪水已經不能全數投資在自己身上。母親要求A每個月拿一半薪水回家,而這不包含其他臨時性開銷,只要一缺錢,便馬上向A索取。拿回家的錢除了貼補家用,也貼補了母親在麻將桌上的籌碼。

 

無可奈何的面對家庭的予取予求,A重回男男SPA接客,忍受著所有不想忍受的事,承受著二十四歲年輕人不該背負的事。曾經以為自己擁抱自由,可以理直氣壯的離家、不用唸書,自己賺錢自己花用,如今都成了禁錮自己的枷鎖。揮霍自己的青春時,人生也反過來消耗自己。

 

曾經以為一度出現曙光,一個男客想讓A脫離這樣的生活,給了他希望,也給了他承諾,他將SPA工作辭掉,以為可以倚靠這個男人平衡自己的生活,但年輕歲月對愛情的憧憬中,總是被承諾害得慘澹。這個男人沒有拯救A的岌岌可危,不久後便覺得他賤、嫌他髒,棄他而去。

 

因為聶勝瓊〈鷓鴣天〉和唐代傳奇〈李娃傳〉,從事特種行業的底層珍珠,功德圓滿的愛情故事,只存在文學作品的創世神話裏。

 

A三度回到這他想一度擺脫的SPA工作,莫可奈何。有一次他說想喝五十嵐的珍珠奶茶,我給他送去他站櫃的百貨,孩童般的笑容,依然倒映著天真的眼瞼,也映照著人生的無解,像是擦亮的明鏡卻仍沾黏上一些塵埃。

 

我不知道羸弱的A還能承受這樣的壓力多久,只能希望加蓋在他身上,那些不符合他年紀該承受的違章建築,能夠一年一年的拆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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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唐葛格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