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廿一歲那年認識了你,恍然若夢,很彷彿,不明確。但是你很鮮明,至少這樣的鮮明,他知道自己還活著。
之一
歲末年初,和你初次相見,他隻身從岡山出發到左營,和同學逛街去,從下午一點到四點。四點之後,同學散去,他像冒險闖入都市的迷塗羔羊,只憑著智慧型手機內建的衛星導航,不知前方明確方向與否的高雄市立美術館。
他比自己預期的早到。打電話告訴你他到了。或許你為了體恤他早到又怕他久等,所以把相見的時間提前。
你從他身後走來,從虛擬的網路走向真實,來到他眼前。你們肩並肩朝美術館裡走去。
第一次擁抱你。他第一次經歷了蔡智恆小說《第一次的親密接觸》的情節,雖然他不是痞子蔡,而你也不是輕舞飛揚。
之二
他再次見你,是在你廿六歲生日之後,對你近乎一無所知,只知道二月十日是你生日。
他無緣參與你的過去,遂他無從得知過去你的廿五年生日是怎生過法?選禮物,成了令他傷腦筋的一個問題。
選了一張台灣現代古典樂團Cicada的演奏專輯《散落的時光》給你。既安全又危險。危險的是,你喜歡音樂嗎?對你不甚了解,像一場冒險;安全的是,一張專輯十首非主流音樂,不芭樂也不全然冷門,曲調平和恬淡,是他這次選擇諸多的險路中,唯一清幽的小徑。
唱片交到你手中,很沉。但沉的不是唱片本身。
又去散步,他問了你的本名,不是你那個在網路上行走的代號。你用手指在他的智慧型手機上的觸控螢幕上虛寫:慶祥。
你不知道,名字對他來說多重要?將名字安置在心房,不敢上鎖,怕自己變得自私。
第二次擁抱你,在他散落的時光裡。
之三
是個下雨天,你說這次見面就且先暫緩吧,延期到雨季結束,好嗎?
他執意見你,即使雨水會將他打濕,即使他得騎一個鐘頭的車,途中因雨天會有很多為安因素。
仍想見你。
朋友見他可憐,開了車載他前往他方,你的所在。
他先到了,雨停了,你來了。
雨後的空氣清甜,神清氣爽,你如此說。他點點頭,只要你在,哪怕赴湯蹈火,一切都好。
你在就好。
第三次擁抱,之後你送他去凹子底搭捷運,他起先不肯,因為雨又來了,但你堅持。
在後座看你的背影,淋雨。到了凹子底捷運站,他淋雨目送你穿著深藍夾克的背影離去。
朋友開車來接他了,副駕駛座上是朋友的女朋友。他心裡甜甜地,將前座閃出的刺眼光芒擋在眼皮外,傻傻的笑。
之四
家族旅行,他去了一趟日月潭,也去了九族文化村。其時正值櫻花季,你們倆最鍾愛的日本動漫《航海王》中魯夫等一行人乘著千陽號在世界各地巡迴展覽。不知道從東瀛來臺灣的航路上,有無七武海四皇海王類於中途阻撓?
他去看了魯夫,還有喬巴最愛的櫻花,姹粉千紅,翩翩紛飛,櫻花與山嵐,一片粉色霧海,落英繽紛,而你卻在遠方。
多想讓你也看看這美景,他無法帶走,遂把它鎖在眼眶。總有一天,他想帶著你去找同樣的風景。他傳了封簡訊給你,在簡訊裡和你約好,三十歲以前要一起去日本賞櫻。
他又去了日月潭旁的原住民商圈,帶了幾隻貓頭鷹回家紀念。幾顆以顏料彩繪在火山岩上,栩栩如真的貓頭鷹。
回到高雄,約了你見面,他帶了一隻通體黑亮,體態曲線較美的貓頭鷹去給你。牠曾停在他心口,從他心口處帶著祝福,飛往你的窗口。
你問他這一次家族旅行去了哪些地方?他說,他搭乘黃金梅莉號去日月潭,你相信不相信?你哈哈哈笑著說不信。
約定好了的,三十歲之前,去日本賞櫻,一起去,還打勾勾蓋章。
那一刻他瞬息之間變得似個小孩,說有多幼稚,就有多幼稚。
之五
當時他知道自己被軍校錄取了,考上之後就得去就讀,離失去自由之身已在眉睫,而他心中很是焦急。
認識將近半年,老實說,除了散步,你們沒有一起完成任何事情。沒有一起吃過一頓飯,沒有一起看過一齣電影。
那時候他很茫然,可是他什麼話也不敢對你說,沒有人可以商量。
這一次見面,他擁抱了你,你放開他的剎那,他第一次吻你的臉頰,如微風般地輕輕一觸。
身體的語言,詞不達意,饒是你們之間的距離只有幾毫米。
之六
距入伍只剩幾天的時間得以喘息,這一次沒散到步,你們見了面,大雨卻沒帶絲毫憐憫將他和你硬生生分離,預示了他得道別了。
大雨的夜裡,他離去,可能暫時性地,可能永久性地,你們會就此沒有音訊。
或許只有他在著急,因為你們相識,不過只是數月之間。
如果,如果,這一次的別離,你們就此散去。對他而言,曾經那麼親愛的你,十年之後,你還會記得他嗎?
之七
你們重又聯絡上,是在他入伍一年半以後。看似短短的一年多間,人生有所轉折,他大學畢業、沒多少天喘息便迅速由民轉兵、入伍訓之後結訓、軍校生活被學長學弟制度壓制了一年、學長畢業⋯⋯虛耗了一整年。
這一整年,你做了哪些事?在近乎失聯的一年裡,他無從得知你的一丁點消息。他時常想起你,總在漫漫長夜的寢室裡,偷偷看著冷光螢幕上未接來電的人名清單裡,不會有你,失落之餘,還擔心會被睡在下鋪的學長發現他在未依規定的時間使用通訊器材。
如果這時候,你在他身邊,你一定會哈哈哈笑他傻,然而這些時候,你才好像離他稍微近一些。
你終於出來見他了,在他頻頻問你何時出來走走的某次,你說一起吃個飯。你約他在老地方見,他記憶裡依舊的高雄市立美術館,一年之間沒有太大的改變,卻也和彼時有了那麼點不一樣。
你帶他去品嚐那家你常去的「獅子王」簡餐餐廳,在日光燈下,三年來他第一次清清楚楚望著你,你不再是他記憶中那般俊秀了,素淨的面容多了痕跡,唯一不變的是,你時而話多卻又時而淡漠,和這家餐廳的副食濃湯一樣。
他難掩驚喜,卻故作平靜,你或許不知道,這些日子以來,他有很多話想對你說,可是見了你之後,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了。他的熱情被你霜除不下來的面容上冷卻,一點點,一點點。
之八
你廿八歲的生日,他唱了一首張惠妹〈我最親愛的〉,給你聽。
三年了,你只是簡單地謝謝他陪了你三年,陪了你一段。
你生日那天,下班後,他陪你到左營的新光三越,因為你說你想逛逛大創39元商店。吃過飯後,你們到位在彩虹市集樓上的日本大創,你逛你的,他晃他的。買完東西,他又陪你去了藥妝店,你蹲著看櫃子下排的商品,他在你身後,偷偷地用相機留住了你的背影,因為你從來不跟他拍張合照。
他說他要買一雙新的慢跑鞋,你們整層樓的運動用品店找遍了,始終找不到他中意,你帶他看看NIKE,那些帥氣、花俏的款式,高品質氣墊,透氣不潮濕,炫目的多功能。
他要的只是一雙簡單,合腳,可以帶著他向前跑完三千公尺的,簡單慢跑鞋。如此簡單,卻無覓處。終於在該層樓的角落專櫃找到一雙合他意的慢跑鞋,他一試穿便買單,如此簡單,舒適。不需要過於華麗,與人較勁,低調恬淡就好。
之九
你深深地吻了他。你告訴他,這是朋友的吻,他盡信了,雖然他希望可以不只是朋友。
你們始終沒有走在一起,只差一句承諾。一字千金也難買,最容易卻也最困難。你願意給他擁抱,願意與他四唇相接,甚至願意給他你的身體,就是不願意給他一句能諾。
但是他要的不是只是一時激情,激情過後的感傷,所以他拒卻了。這一點尊嚴和矜持,他還是有的。不願為愛做最後這一點的妥協。
你已成了他的無盡嚴冬,沒凍死他,卻凍死了他的愛情。究竟是什麼樣的誘惑,帶動了你血裡的狂野?他無法理解你,連星光都熄滅的夜,夜色也令他膽怯。
他提前終結這一切,把對你的期待和思念都拋卻,他沒有指責你任何不是,只是說自己累了,抱著感恩的心情,他謝謝你配合他這些日子以來的一廂情願,即使不想,卻也因著憐憫赴他的約。你清清楚楚知道他的彼時,但你卻也在他心中那些尚未崩毀的部分,徒留了一筆烙痕。
你終於沒有讓無情成為你的代名詞。這次你給了一個你給得起的承諾,你說會以朋友的身份陪伴著他,去找另一個開始。但是他這次卻堅持獨行。
十年之後,即使你不記得他,也無所謂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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